以改革突破制约广东发展的“瓶颈”(上)———匡吉访谈录
发布时间:2024-05-24        作者:       

采 访 者: 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

整 理 者: 王 涛、周 珺

采访时间: 2006 年6月12—14日

采访地点: 从化市吕田镇广州蓄能发电厂

 

匡吉 原名周智明,广西东兰人,1929年出生。香港达德学院肄业。1947年12月参加革命工作,1948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党,曾任粤桂湘边纵队中队长。新中国成立后,历任粤中区行署公安局办公室副主任、高要专署公安处副处长、中共肇庆地委工交部副部长、中共肇庆市委副书记。1977年担任云浮硫铁矿建设指挥部总指挥兼党委书记。1983年担任广东省副省长。1992年担任广东省政协副主席。在主持全省工业、交通、能源、电信等工作期间,本着开放、创新的原则,大力推进广东工业、交通、能源、电信的发展,通过实施韶钢广钢改革、沙角B厂、南方电网、广州抽水蓄能电站、广深高速公路、广珠高速公路、衡广铁路复线、广梅汕铁路、虎门大桥、惠州壳牌等项目建设,解决了许多长期制约广东经济发展的“瓶颈”问题。

一、“硫铁矿工人月工资有人拿到 500 块钱”

采访者:创建云浮硫铁矿,可以说这是您一个重要的起点。据说您到硫铁矿任职前,自己还跑到省里,找省长提要求兼任硫铁矿的党委书记,有这样的事吗?

匡吉:确实,我希望有一个平台可以实践自己的想法,但去硫铁矿当头,还是很偶然的。我是1977年7月底来到硫铁矿的,之前在肇庆地区经委担任副主任。本来省委决定我到省工交政治部当副主任兼经委副主任,已电话通知了肇庆地委和我本人。

1977年云浮硫铁矿作为国家重点项目,中央直接投资,化工部主管。当时,中央要求广东按照副厅级企业来配干部。省委便要肇庆地委从地委副书记中报两个人,派到硫铁矿去担任总指挥和党委书记。肇庆地委上报地委副书记兼军分区司令员黄国、地委副书记王荫轩分别担任总指挥、党委书记。黄国曾是省委书记刘田夫的部下,他找到田夫同志说:“我是个老粗,怎么会派我去搞工业呢?我连工业技术的名词都听不懂,怎么能搞好?”田夫同志反问了一句,“那你觉得谁去比较合适?”这样,黄国就推荐了我。田夫和主管工业的省委常委李建安商量后,接受了黄国的建议,改派我担任总指挥。

我参加过各种政治运动,在农村干过,在工厂干过,对计划经济、政治挂帅这一套看透了,觉得已经走到绝境了。我希望有一个平台可以实践自己的想法,去云浮硫铁矿任职,符合我的心意。这样一个平台,上不到天,下不着地,化工部和省委都不会天天来监督我。但是,肇庆地委副书记王荫轩兼任党委书记,很明显,他不会天天在现场,是遥控的。经过十年动乱之后,许多企业的人事情况都很复杂,有的人去投靠书记,有的人去投靠厂长。我思前想后,感到将来在云浮硫铁矿这么大一个矿里,会有两种声音对抗,一种声音向书记反映,一种声音向我反映,我在现场,书记遥控。我认为这种干部安排有些不合理,要想干好硫铁矿的工作,我必须双肩挑。

在接到通知后我没有马上到职,而是去广州“跑”官了。我找到刘田夫和李建安,问他们是不是真的信任我。他们说:“怎么不信任呢?不是都下通知了吗?”我说:“既然信任我,为什么派一个书记来遥控监督我?如果是这样,我就不去。”之后,我把理由告诉他们,说这样实际工作不好操作,如信任我,或者把硫铁矿当试点,或是照顾我的情绪,就让我总指挥和书记一身兼。田夫对建安说:“那就让他一个人干吧。”于是,省委把王荫轩任硫铁矿党委书记的通知作废了,改由我担任总指挥兼党委书记。

采访者:在主持云浮硫铁矿的建设中,您实施了不少管理体制改革的新招,企业效益大幅提升。硫铁矿改革的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呢?

匡吉:当时,我感到企业最大的问题,是搞政治挂帅,企业也实行党委领导一切,从厂里到车间(硫铁矿叫作业队)都由书记来挂帅,这样来搞经济工作,显然是无法搞好的。我到硫铁矿以后,就按我的思路来开展工作了。第一条我就宣布:硫铁矿的各级书记,只管好自己支部的党建和组织工作,做好人的思想政治教育,支持行政领导的工作。当时矿里的书记们,思想上都不通,我就开办学习班做工作。他们都向我要“圣旨”,问中央有没有文件,有没有上级通知。我总指挥兼党委书记,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对付我。于是,我成为全国第一个自行在企业实行厂长负责制的人。

云浮硫铁矿是一个富矿,储量有2.3亿多吨,居世界第二位。储存矿的山,当地老百姓叫大金山,有金、水晶、铁、硫。过去老百姓就到这个山上淘金。在列为国家重点建设项目之前,地方上开办了一个小矿,打一个小洞,钻到山中间去,靠背篓背出来。

矿体在半山,上面堆着的土石有79万立方,70多米高,开矿前要进行一次大爆破。爆破用了740吨TNT,国防部的专家来进行钻孔和设计,一炮把这79万立方的山顶搬到了1公里以外。这次爆破应该说很成功,70多万立方的山头,爆破后不是就地散开,而是按照设计搬到1公里以外的一个山坑,算是中国第一大爆破了。

之后的主要工作是矿山剥离,我去施工现场看到,干活的工人大都在磨洋工。一天一个人挖不了一方土,一天一台车运不到3趟,一天能放20炮的放不到1炮,我心里十分痛心,问操作的人怎么效率这么低,他们也只是敷衍一下。当时工厂里、生产队里这种磨洋工的情况很普遍,要改变这种状况,提高生产者的劳动积极性,唯一的方法就是改为按劳取酬、多劳多得的计件工资。结果,以前平均每天运两车半,搞了计件工资以后每天运42车;一个钻孔机原来每天钻不到7、8米,现在钻200多米,效率大大不同。这样一弄工人们的工资都提高了,甚至超过了我当时每月200元的工资,有人拿到500多块钱,这在全国都是罕有的。国家给我们的定额,5.2元一个立方,这个工程剥离的土方为2700万方。按这个数量一算,每立方成本不到2.5元,减少了投资,效率就出来了。

搞计件工资后还惹出一些麻烦。国家计委知道我实行这个改革后,叫我马上到国家计委去汇报情况。我到了北京后,计划司、财政司的司长都找我谈话,责问“听说你们云浮硫铁矿,工人的工资发了500多块钱,是怎么一回事?”我说:“我们搞了计件工资。”他们说:“中国有哪个矿山搞计件工资的?你没有上报中央,没有得到国家计委的批准,你敢这样搞?”我据理力争,“你们为什么不算一下成本?在投资概算里,我包干的任务成本是5块多,现在实行计件工资,虽然工人的工资拿得比以前多了,可是完工后算算成本只要2块多。工人的工资多了,但是他们付出的劳动也多了,效率也高了,你们为什么不计算这些呢?”。双方坚持各自的看法,吵了起来,我说:“我不干了,你们找别人去干吧。”然后就从计委三楼的办公室走了下来,刚走到门口,就被计委派来劝说的人拉回办公室。最后,也没有什么结论,但是没有明确不允许我搞。我回来以后,不但没有取消计件工资,反而把计件工资从矿山剥离处推广到矿上的其他部门。

建这个矿山需要建汽修厂、机修厂、选矿厂、铁路、货运站、仓库、炸药厂等等总共25个工程,都涉及到农民搬迁的问题,要搬迁3个公社的18个生产队,涉及到几万农民,如果处理不好同农民的关系会变得寸步难行。我原来在肇庆地委,每年都到农村去支农,同农民在一起的时间很多,深知农民的安置问题如果处理不好,会后患无穷。为了搞好同当地干部、农民的关系,我把党的统战政策用到了矿山工地上。县里叫我帮忙办什么事我都帮他们办,比如修建云浮电影院,免费供应云浮科级以上的干部使用液化气,公安局缺什么能帮忙的我们都帮助解决,生产队的队长我都亲自去家访做工作,帮农民建水泥地的晒谷场,安置当地农村年轻的劳动力。这样一来,当地干部、农民都很支持我们,我说要征哪个生产队的地,他们都会帮我做工作。到现在为止,都没有农民去找矿山的麻烦。

二、“要抓紧用够用足政策,政策一变想用也迟了”

采访者:“喝珠江水,吃广东粮”,八十年代中期之后,广货流行大江南北,很大程度上缘于广东企业技术改造,当时您为之付出了不少心血。请您谈谈企业技术改造的情况。

匡吉:我刚上任副省长时,正是广东国有工业企业举步艰难之际,经过一番调查后,我认识到只有搞技术改造才能振兴这些企业。80年代初期,广东资金有限,建一个像样的工厂需要千百万资金,不可能建得很多。但时间不能等,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。中央虽然发了 50号文,对广东实行特殊政策、灵活措施,但谁知道能管多久。比如80年代一些开发区充分抓住时机,经过5年10年就大变样; 而一些动作慢的开发区就不是这样,到了90年代还是很荒凉。这就说明,虽然中央有政策,但随着形势的变化,这些政策是会不断改变的。你今天不抓紧,不用够用足,到明天政策一变,收回去,你想用也迟了。

广东的工业企业当时有2630家,整体形象是老、小、散。老,是指年代久,技术落后;小,是指规模小,稍大一点的厂只有江门甘化厂、广钢、韶钢、湛江化工;散,是指分散,除广州和韶关比较集中外,其它都很散。当时兴办新厂很难,资金不足,只能改造现有的企业。要搞技术改造,靠这些企业自己想办法也不容易,多数企业都很困难。如果靠银行贷款的话,一开始就要负担大量利息,企业承受不了。我到肇庆去考察,那些厂长们普遍认为企业搞技术改造一定要国家扶持才行。

广东的技术改造怎么办?我和施之华的看法比较一致,我们有一个大胆的想法。当时,国家给广东的技改资金1982年是1亿元(到1985年是3亿元),加上不到1亿的折旧费,有近2亿的资金。我们就打算用这笔钱,作为企业技术改造贷款的贴息,然后把全省2600多家企业分行业排队,有计划有步骤地分批安排向银行贷款,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和设备。这样,从1983年开始到1986年这四年时间里,共引进了1700套80年代的先进设备。

当时首先从卷烟行业开始,因为这个行业赚钱容易,利润来得快。引进现代化的卷烟机,当年投入,当年引进,当年收益,十分见效。第二个是食品行业,引进了生产糖果、饼干的先进设备如烘干机、压饼机等,一下子全省冒出了100多家饼干生产厂家,如江门饼干厂、肇庆饼干厂,都很有影响。第三个是饮料行业,比如扶持三水的健力宝,让它做大做强,形成规模。就这样,我们用了四年时间,引进80年代的先进设备对这些企业进行了改造,“广货”市场很快就打开了,在全国市场上都很吃香。当时流行的“喝珠江水,吃广东粮”,所指的就是健力宝和广东饼干,这是我们搞技术改造打响的两个名牌。广东的轻工业很快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了,为广东经济的起飞奠定了资金积累的基础。

采访者:您参与主持搞的韶钢、广钢承包,使这两个国有大企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您可以讲一讲韶钢广钢大包干改革的一些具体情况吗?

匡吉:广东的工业经过技术改造,在轻工业方面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,广东的经济结构也发展成以轻工业为主,出现向轻工业倾斜的经济格局。但是,我们感到这种经济结构存在很大的缺陷,广东要想发展成一个经济强省大省,必须有一个雄厚的后劲,才能应付更加激烈的市场竞争,这股雄厚的后劲,只靠轻工业是不够的,一定要有足够的重型工业,比如说钢铁行业。基于这种考虑,我们很想把广东的钢铁企业搞上去。

费了很大气力建起来的韶关钢铁厂,计划年产30万吨钢材,但是所需要的物资设备如氧气、焦炭、运输等方面都达不到配套的要求,实际年产只有12万吨,到1983年为14万吨。广钢也只有年产13、14万吨的水平。韶钢建成投产18年,年年都亏损,1983年累计亏损1.8亿,是长期亏损大户。

怎样扶持发展这两个大型企业呢?我们有两个目标,一是扭亏,二是想办法让它发展。1982年曾经在韶钢实行过“亏损包干,扭亏奖励”的办法,但是要增强整个企业的活力,这还不够。1983年7-8月,我和李建安、财政厅厅长邸长云来到韶关,研究韶钢“起死回生”之计。我们研究得出的办法:第一条是省计委把每年计划从韶钢调拨的钢材定在1983年的产量14.2万吨。当时钢材的市场价格比计划调拨价格要贵一倍多,我们每年调拨的定死了,超额生产的钢材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,得到的这部分利润用作韶钢的技术改造。第二条是企业盈利后税收保证每年上交875万,剩余的留给企业。这个方案定到1990年。当时产品税由韶关和省分成,虽然他们并不富裕,但是也以大局为重,做了贡献。韶钢从14万吨开始,第二年25万吨,第三年35万吨,2005年达到了400万吨。国家没有花一分钱,省里也没有花一分钱,就是靠这几条政策,就这么一直滚动下去。

当时,韶钢的书记经常来向我汇报,每年创造了多少效益,这些钱怎么用。大的数据要告诉我们,细的可以放手让企业去做,还有就是职工的福利相应的要搞好,不能太苦,也不能把钱都用来发奖金。要多为国家做贡献。韶钢不靠国家拨款,搞技术改造,挖生产潜力,通过1983年以来20多年的努力,从一个小厂做到年产400万吨的大型企业,花的钱不到100个亿,这是了不起的。如果要新建一个年产400万吨的大型钢铁企业,至少要投资400个亿。

在治理整顿期间,资金非常困难,购买设备的资金国内封死了,只能选择走中外合资的道路,才能避开治理整顿的锋芒。当时在香港的广东粤海集团有外汇,我们就跟粤海协调,让他们投资广钢和韶钢,每个企业投了500万美元,把广钢和韶钢由全民所有制企业改为中外合资企业,利用这500万美元来进行扩张。当时,广东的经济是困难的,银行都贷不了款,我到下边地市调研,他们都问我怎么办,我都建议他们赶紧把企业“嫁出去”。各地都有很多华侨在外经商,吸引他们前来投资,变成中外合资的企业,才能保证企业继续运转。所以,那个时候一下子涌现出一大批中外合资企业,这对广东摆脱困境继续发展有着重要的作用。广东经济在治理整顿时期能够继续发展,归结起来就是善于变通。

三、“能源解决不好, 广东可能成为一只‘瘸脚鸭’”

采访者:广东电力的滞后,在相当长时间里都是制约经济发展的瓶颈,您曾经四处奔走,想方设法建了一批电厂,暂时解决了电荒,对此您有什么体会?

匡吉:能源是一个国家经济发展基础中的基础,许多发达国家都把能源放在国家重大战略的地位,由国家层面来决策。像法国的EDF是一个公司,却享受内阁的待遇,由总统亲自任命。美国政府设立的部很少,设有能源部,是一个庞大的机构,下面还有很多研究所,在研究几十年上百年后的能源替代品。

但是在广东,我们对能源在政府行为中的重要性,20世纪80年代时还没有普遍的认识。广东在80年代起步的时候,情况是怎样呢?1983年我到省政府的时候,人们对于能源的认识还只在电力这一块,认为能源就是电力。

当时广东的电力又是怎么一个情况呢?只有245万水电、107万火电,总共352万的电力基础。那时,广东最大的水电站是新丰江水电站,只有28万千瓦。第二大的是枫树坝,只有15万千瓦。都是小电站,没有雨下的时候,靠它的库容来继续发电的调节能力很差,基本都是一些小水库,就靠一条小河,在中间筑坝,能装多少水算多少水,其他的等天下雨。火电方面,当时就靠黄埔几台12万机组、韶关曲江的十几万千瓦,加起来只有100万千瓦出头。靠这样的电力基础来支撑广东经济发展是非常困难的,电力问题的压力很大,到夏天用来开风扇的电都紧张。

广东的一次能源资源非常短缺。把别的能源转化为电,电还是能源,是二次能源。一次能源是指一次能把它转化为电能的能源,比如煤。这样的一次能源很少。1983年广东可开采的煤储量总共8亿吨,埋藏得很深,煤层很薄,开采条件恶劣。水虽然很多,但“有水无能”,因为河流比较平缓,落差很小,建一个水电站修一个坝要淹没大片土地,搬迁很多居民,从经济的角度来看,投资很大,收益很小。石油资源呢,国家对南海50万平方公里海域进行勘探,除了东部发现两个一亿吨的油田,西部没有发现大的油田,只有几个几千万吨的油气田,最大就是莺歌海的一个一千亿多立方米的气田。

广东要发展大工业、高新工业,能源是一个大难题,解决不好,广东就有可能成为一个先天不足的“瘸脚鸭”。

按照省政府的分工,我管能源、基础设施、交通、通讯等,职责所在,当然要动脑筋想办法,我在省政府十多年,耗时耗精力最多的就是能源问题,我和省长叶选平多次探讨过如何解决广东的电力问题。怎么解决这些问题,先是到各个省去请教,出国去调查学习,来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。我跑了很多国家,参观了很多蓄能电站。比如1986年去了法国的大屋蓄能电站、EDF,参观了法国的四个核电厂,了解了发电厂的建设条件、建设周期、投资、管理。接着,又到了美国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巴斯康蒂226万千瓦蓄能电站,还去了卢森堡的一个60万千瓦蓄能电站和英国苏格兰的一个30万千瓦蓄能电站。

我根据广东的情况和电力工业的特点,形成了思路,并向选平做了汇报,他也完全肯定。第一个思路就是,在广东,电力事业的发展必须作为一个战略来考虑,它不是一个短期行为,必须有一个长期的规划。电力的发展必须有一个十年、二十年甚至五十年的规划,今年开工一个厂,明年另一个厂也必须开工,每年有开工的,也有投产的,而且投产的比率也要越来越大,要保持持续发展,必须建成这么一个梯级的规模发展,才能够适应未来发展的需要。

第二个思路就是,因为广东没有足够丰富的一次能源,所以必须水电、核电、火电、气电、风电、油电并举。但是介于每一种电力产业的建设情况不同,可以分几个阶段进行。第一个阶段是以火电为主,核电起步,同时积极开发远距离的电,当时主要指云南、贵州、广西的水电和坑口煤电。发展到一定阶段,火电要停建,核电和水电并举。为什么这样呢?一是因为建火电厂必须要注重环保,搞环保就要投入相当大的投资。二是因为广东煤资源储备少,外省的煤要经过国家计委分配给广东,量也不多。到澳大利亚开煤矿把煤运回来,也难办成。广东的火电只能发展一段时间,还是以核为主和发展水电。

电力的规划、筹备过程很长,但是眼前的用电需求就很迫切。于是鼓励各个地市都自己出钱想办法搞小型的火电厂。我们筹划好以后,就由计委副主任刘仪林来批项目,到处点火。20世纪80年代,我们上的柴油机发电厂超过1000万千瓦,大部分使用法国舒尔寿发电机厂的发电机,有1.5万、2万、3万的柴油发电机。在80年代柴油发电机厂,对广东电力的贡献是很大的。第一个是惠州的柴油发电机厂,后来很多市都跟着建立起来。当时有很多地市的柴油发电机厂的建立都是向法国兴业银行贷款,由广东国投来担保,再用外汇留成来偿还,贷款时间不长,大部分都还清了。

这种做法一直受到来自北京的批评和非议,中央要求广东把这些柴油发电厂关闭掉。当然,从国家的宏观调控政策来说,关闭是对的,因为柴油消耗大。这些柴油如果用来裂解加工价值会更高,会生产更多产品,用来发电成本太大。时任国务院主要负责人,曾经组建“煤代油办公室”,鼓励各个地方上煤发电,关掉柴油发电厂。其实,广东也利用过这个政策。以前黄埔电厂有四台机组是烧油的,后来我们就建了两台50万火力发电机组;最后发展到广东建立起来的小煤电厂有1500万千瓦。对于中央的批评,我们不是不改,只是因为经济发展的需要没有办法。

采访者:为了改变广东电力的被动局面,您曾翻山越岭深入西南各大流域调查水电资源,提出和实施“西电东送”,当时是如何操作的?

匡吉:我们有一个长远的考虑,就是要充分利用西南各省的水电资源。1985年我去四川考察,第二年又先后去了云南、贵州,对澜沧江的资源做了一次沿江的考察。这次考察很辛苦,跑了800多公里,从澜沧江源头的云南与西藏边界一带,一直到景洪,有些地方没有路,有些地方没有住处,走得很艰苦,翻山越岭,沿途走了十几天。随行的省计委主任王国英很胖,走得最辛苦,她对我说:“这次和你出来真是遭罪,你怎么选这种鬼地方”。我说:“早知道这么危险,我就动员你不要来了。”

当时的云南省委书记是普朝柱,省长是和志强。我们双方商谈以后,很快就形成一个合作协议,合作开发澜沧江七个梯级电站,从龙头(也叫小湾)站开始,有520万千瓦;第二级站是漫湾站,有150万千瓦;第三级站是糯扎渡站,有500万千瓦;第四级站是大朝山站,有240万千瓦;第五级站是景洪站。沿江这几个大型梯级电站加起来总共2000多万千瓦,广东投资60%,国家电力部投资30%,云南投资10%。

不久我又去考察金沙江,金沙江在经过玉龙雪山背后时,形成了上虎跳、中虎跳和下虎跳,这几个地方的水电资源非常丰富,上虎跳的装机容量可以达到2400万千瓦。这个地方水流很急,如果一个浪打来把人冲下去,连尸首都找不到。当时我要下去看看,大家都拉着我不让下去,觉得太危险了。金沙江这几个梯级水电站建起来,有4000万千瓦。但是这些地方开发起来困难很大,修筑公路、运输材料,这些投资都很大。

接着我又到了云南、贵州边界的大渡河考察,还去了曲靖的坑口电站,那里煤很丰富。贵州安顺的黄桐,煤储量也很丰富,可以建成260万千瓦的坑口电站。为什么要设计建几个坑口电站呢?因为一年总有几个月水电会无法发电,这个时候就可以用煤发电,然后通过高压电线从那边送电过来。到广西也看了几个地方,龙滩、岩滩,还有宾阳和梧州。

经过实地考察并与各方面洽谈后,大家就在南宁开会,签订各方合作开发协议。其他省是由省长来签字,广东省委书记林若代表广东到会,省长叶选平委托我来代替他签字。“四省一部联合开发西南水电”,项目很大,共计4000万千瓦,可以解决广东10年甚至30年的能源问题。后来,相关各方又在桂林开会,商讨一些具体协议。协议提出:一是调度中心要设在广东(现在南方电网总部也在广州);二是广东必须是大股东,由电力部当董事长,平衡协调各方面的关系。人事方面规定董事长由电力部委派,其余副董事长各省派一个。

签订协议回来,我向选平省长建议开一个省政府的常务会议,把这个“西电东送”工程以省府决议的形式确定下来。常务会议召开了,也通过了决议。接着是提请省人大通过决议,不久省人大也通过了。这样我就放心了,觉得作为一届党委和政府决定的事情应该不会变了。后来报到国务院李鹏总理那里,他也表示支持,并要国家计委列入国家计划,定为“西电东送”计划。看来这个“西电东送”名词,还是我发明的呢。定下来后,我们开始了小湾水电站520万千瓦工程的建设。广东每年向那里拨款800万元,作为修路和设计等前期工作的费用。龙滩、天生桥等项目也相继开工。投资非常大,要投资400个亿,这么大的投资资金怎么准备呢?我们就考虑采取一些新办法。

采访者:听说正当您想大干一场时,一次突变却改变了这一切,这是您最大的遗憾吧?

匡吉:是的,广东和四省一部长期合作开发西南水电火电,后来却被广东方面突然放弃了。

事情大概是这样,到1992年之后,广东方面决定放弃这个项目。在这件事上我是有意见的。当时省计委一位副主任向省委领导作了片面汇报,这位副主任不了解整个事情的过程,也不了解具体情况,就去向领导汇报,认为广东要花300、400个亿去开发西南的能源,风险太大。他举了两个例子,说广东曾经拿3个亿去和山西的一个县签订协议开发煤矿,结果一吨煤也没有拿到,后来山西把3个亿还给了广东;东莞市政府曾经和云南一个县签订协议,拿了600万去云南开发一个咖啡基地,结果咖啡园扩大了,市场好效益高了,云南却把这些咖啡出口到国外而不是给东莞。讲了这两个例子后,那位省委领导被说服了,就让计委停止执行这个合作协议。

小湾、龙湾、天生桥水电站以及曲靖火电站等项目,建到一半就停止投资,这个事情就大了。省计委打电话给我,让我与那位领导同志商量一下。我立即打电话和他约谈,我到他的办公室,谈了一个下午。我认为要保持广东良好投资环境的一个重要要素就是能源环境,这是广东以后是否更具有竞争力的一个要素,不重视能源开发,以后必然要受到历史的惩罚。可是,不论我怎么说,都比不上上面那两个例子有说服力。那位领导认为以前已经有过教训,风险太大,我无法改变这一切,真是太遗憾了。

广东退出后,西电东送项目由其它方面继续实施。2005年小湾水电站进行截流成功的仪式,因为我们以前投入了1800万进行前期工作,因此他们邀请广东方面参加仪式。云南省一位副省长打电话来叫我去,我说:“省长同志,我到昆明但不想去现场,因为看到现场的情况我会掉眼泪”。在我的《足迹》这本影集里,有一段关于这个项目的文字,里面有这样一句话,“遗憾的是这个合作开发西电项目,在1993年以后由于广东方面的原因没能实现”。我去昆明后,澜沧江流域开发公司的一位副总经理跟我讲,广东前期投资的1800万还挂在账上,是保留你们的股份还是把钱拿回去?我因为已退下来了,也不管这个事情了,但是对方还是认账的。

你想想,如果这几千万千瓦的水电项目由广东来主导开发的话,今天甚至未来的10年、20年广东的电力会是一个什么局面?广东的能源环境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,可以自己调控电价。设想一下这4000万千瓦的水电资源,自己主导经营,并且股本金是向人民征收来的,银行的贷款很快也可以还清,之后基本是无本生产的收入;再用这几千万千瓦的水电来调节火电,就有办法把全省的电价都降低,甚至降到全国最低,这样就可以吸引大量的外商前来投资。

为了挽救危局,我还专门组织成立了一个能源研究会,有80多个高级专家,都是来自广东大型企业、高校的能源研究专家、工程师。针对这个“西电”的问题,我们做过4次专题研究,写了专题报告,结果还是没能改变。

现在的“西电东送”已经由华能国际集团来主导了,华能旗下有一个“澜沧江流域开发公司”,以前广东和云南签订的那几个大型项目都取代了,连云南的30%都没有再投资,完全由他的公司来投资。金沙江的开发也归他们了。

采访者:进行大规模的电力建设需要巨大的投资资金,而广东当年还是“吃饭财政”,拿不出钱来,您是如何筹集到这么大一批建设资金的?

匡吉:广东的电力开发,主要的问题还是筹措资金的问题。因为当时广东是财政包干,等于中央切断对广东的供给,意味着广东的能源投资靠国家支持是没有指望了。靠广东自己的财政积累也是没有指望的,那时只是一个“吃饭财政”,上缴给国家后就只剩下发工资的钱。我一到省政府任职,就找了财厅和经委的人来听取汇报,大家都认为这个形势非常严峻;但大家觉得广东有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,相比其他省还是有很大的活动空间和希望。

我觉得广东这条路要想办法走下去,只能学习美国建高速公路的办法。我曾去德国、美国参观高速公路建设,得到不少启发。二战后盟军占领德国,发现德国的高速公路非常发达。艾森豪威尔当上美国总统后,他就学习德国的办法,建设美国的高速公路网。他用什么办法筹集资金呢?就是用征收汽油附加税的办法。向使用汽油者征收汽油附加税,专收专管专用,国家和各州都成立一个机构征管,每个州收取的汽油附加税都不列入各州的财政,统一上交到联邦政府,由国家集中使用这笔钱建设20条横贯全国的高速公路。美国用了10年时间建成高速公路网。从中我受到很大启发,我觉得美国可以用这个方法建设高速公路,我们为什么不能让人民出钱来建设人民自己的电网呢?于是,我就提出征收电力建设基金,家家户户都要用电,把电力建设基金这一部分钱加在电费上。选平省长很赞成我的提议,我们商量决定每度电征收0.045元的电力基金。

在省政府还未讨论之前,我找到李鹏总理,向他汇报了广东打算征收电力建设基金的事。他首先问我有没有找过电力部长(之前我已找过电力部长王义诚,他很支持,还建议每度电征收0.05元),我就说电力部长已经同意了。听我这么一说,李鹏就讲:“我赞成,但是你要去见几个人。我来约他们,如果他们都同意的话,我再批。去见他们的时候,你不要说已经得到了我的同意”。我向李鹏总理要过批示,他没有同意,他讲征收电力基金其实就是提高电价,企业是用电大户,中央在广东的企业也要承担这笔费用,这样势必影响中央的财政收入。何椿霖送我出门口时,一再强调要我不能忘记总理交待过的事情。

之后,我先去了物价总局,局长说:“广东是财政包干,只要不影响上缴的财政,我们同意”。接着找财政部,部长王丙乾不管具体事务,找到副部长田一农,这个人是很难打交道的。田一农因为是总理交待的事情,便把那些司、局长都叫到一起开会,听我汇报。当我讲到为了兴办广东电力要征收四分半钱的电力基金时,他就冒火了,不同意。我表示向总理汇报过,他就问我总理是什么态度,我又不好说,他叫我拿总理的“手谕”来。我当时也很激动,就站起来对他说:“田部长,国家让广东改革开放先走一步,是要发展广东的经济,领先一步,快一步;国家又没有投资,只能发动全省的人民来投资搞建设,征收电力建设基金,只能捆绑在电价上来征收。你们同意或者不同意,我们都要这么干,上缴中央的钱我们一分也不会少”。结果这次会议弄得很僵,大家不欢而散。

回广州后,我先找了林若书记,说闯祸了。林若问我怎么了,我说我在财政部同他们干了一仗,你保不保我?接着,我和选平决定顶住压力,征收电力建设基金。在召开省政府常务会议时,常务副省长杨德元同志担心这么大一笔资金,如果监控不力不能用在发展电力上怎么办。选平在这个时候建议成立一个电力建设基金委员会,由这个委员会来对电力建设基金进行监督。我非常赞成这个主意,各个副省长也表示赞成。接着就讨论这个委员会的主任谁来当,杨德元同志表示:“老匡来当,我不当”。我心里也希望自己来管理这个事,于是就答应担任主任,再抽调几位同志成立一个小组,管理这件事情。

总的来说,为了筹集电力建设资金,我们边实践边总结,并借鉴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方法,采用多种方式筹措资金。一是征收电力建设基金,这是学习美国修建高速公路筹资的办法。二是采用BOT模式。三是“卖青苗”集资办电。四是向用电单位征收电力建设费用。五是动员市县自建烧柴油的电厂。

我们建设沙角B、C厂,都是采用BOT模式。当时这个模式在西方已经被普遍采用,但是中国还鲜为人知。这个模式就是外商到一个国家建电厂、经营、管理、销售,同该国签订条约,规定电价是多少、该国买投资者多少电、允许经营多长的时间;过了年限后,就把电厂交给所在国。投资者把这3个因素确定好,认为在规定的经营期间能够有钱赚,他就投资。我们的沙角B厂是一个完整的BOT模式,投资5亿美元,2台35万千瓦的机组,使用三菱的机组。当时规定电价0.8元港币,合作期限20年,每年我们包销5000小时发的电量;如果广东市场需要,可以多发,但是要加价。根据这个协议,港商胡应湘来出资、建设、管理、运作,20年后交给广东。沙角C厂基本上采用这种模式,投资19亿美元,也是由胡应湘投资建设,只是协议稍作调整。组建一个合作公司,发电分红能分到40%,合作期限比较长,有30年。

最开始胡应湘是同深圳市政府的周溪舞签约,打算在深圳建电厂。后来,在建了沙角A厂以后,我觉得电厂可以不像别的厂矿要建在用户旁边,而可以通过电线远距离送电,把电厂建大,很多资源可以共用,可以节约很多投资。于是,我就动员周溪舞把这个电厂迁来沙角A厂的旁边,就叫沙角B厂,他也同意了,但按协议电厂的所有权还是属于深圳。前几年,合约期满了沙角B厂就交给深圳了,由深能源接管。

所谓“卖青苗”集资办电,就是在筹建沙角A厂时,装机容量120万千瓦,中央抽走了投资,省里没有钱,怎么办?于是我们把深圳、珠海、中山、惠州、东莞管工业的书记都找来,同他们说沙角A厂正在筹建,缺少资金,由他们先来买负荷,认购120万千瓦,要多少就自己报,到时侯按照出资多少来分电。由于各市急于用电,一下子就认购完了。

向用电单位征收电力建设费用是怎么回事呢?大型酒店、工厂企业建成之后都要向电力部门申请用电。为了筹措建电资金,我们把这种程序反过来,即酒店、工厂在申报建设项目的时候,就要同时申报需要用多少电;这些单位用电是自己安装变压器,按千伏安来计算。省政府就制定了一个政策,这些企业申报项目的同时,就申报要安装一个多大的变压器,在投入运营之前先交这笔费用。

(未完待续)

来源:《广东改革开放决策者访谈录》,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
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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